赤 伶
葛彤(山東省臨沂第一中學)
裴宴之擔得起來。
這是師傅對他的評價。實際上,每個裴宴之都得擔起來,要不他也不能叫裴宴之,更不能穿上那些祖傳的戲衣。
“你得擔起來??!”裴宴之一身素衣,身姿如松,手持一根柳枝,上下敲打著徒弟阿光別別扭扭的站姿。小徒弟身子瘦小,被敲了好多下,胳膊疼,腿疼,屁股也疼。他委屈地扁扁嘴,哀求道:“師傅,這個角兒就得乖順些,溫柔些,我要站直了還咋唱?”裴宴之的柳條又敲到了阿光背上,他的脊背立刻挺直了,就跟他師傅裴宴之的一樣。裴宴之放下手中的柳條,正色道:“我還不能叫裴宴之的時候,我師傅跟我說,唱戲一開嗓,就得唱完。我這琢磨了很多年,覺得這話對。但咱們這個年月,光唱不行。做戲子的,人都說咱不擔事。我這就告訴你,你唱戲,柔行,但不能媚;彎腰行,但背得直。哪天你要是真擔起來了,我就把戲衣傳給你,你就能叫裴宴之了?!闭f著,裴宴之就動了起來,仿佛此地成了戲臺,他此時未著戲服,粉黛未施,但手起手落,幾次回轉,便可見大家風范?!凹贡骋遣恢?,怎擔得起戲服?”裴宴之對徒弟,也是對自己說。夕陽漸斜,穿過窗子,照亮了師傅挺拔瀟灑的身姿。阿光艷羨不已,暗暗下定決心,要成為師傅那樣的名伶裴宴之。
說起來,他們這個梨園名角極多,但最出名的還是名伶裴宴之,即使往前推幾十年也一樣。這不是一個人,而是每代唱的最好的,能出師的伶人,才能穿上祖傳的戲衣,取代上一個裴宴之,成為新的裴宴之。如今的裴宴之在北平城里算得上是伶人的行首,日本人來之前,百姓都以能聽上他的一折戲為榮。
但也有人說,裴宴之唱得其實不好,法門全在那祖傳戲衣上,無論你是什么角兒,只要穿上那戲衣,唱得自然就好了。這固然是酸話,但一來二去,這戲衣就被傳得神乎其神,梨園無法,就開了個戲衣大展,請裴宴之曬曬就好了。這固然是酸話,但一來二去,這戲衣就被傳得神乎其神,梨園無法,就開了個戲衣大展,請裴宴之曬曬他祖傳的戲衣,堵一堵好事者的嘴。
開大展的那天,裴宴之有一次穿上了祖傳戲衣,這也是阿光第一次見他穿戲衣。確實,這戲衣一般人擔不起來。胖了不行,瘦了不行,腰多彎一分就顯得諂媚,背太直又顯得刻板。只有裴宴之,往那兒一站,水袖起落間,讓你自然覺得,他就是那個角兒。不少慕名而來想和裴宴之打擂臺的名伶,還未開嗓,氣勢就先輸了一半,只得灰溜溜地離開了戲院。阿光有些羞愧,這名伶也不是誰都能擔得起來的,他打心眼里給他師傅豎大拇指!
就在展會快結束時,一隊日本憲兵氣勢洶洶地闖進了梨園,開出一條直通裴宴之身前的道來??礃幼?,是沖著裴宴之來的!果不其然,北平城里有名的混子張狗子正眉飛色舞,諂媚地引著一個戎裝的日本軍官,在士兵的簇擁中,來到了裴宴之身前。別說,士別三日,當刮目相看。這張狗子以前混得極差,現在搖身一變,成了位大腹便便的翻譯官,吃得紅光滿面,在日本人面前小心逢迎。與身姿如松的裴宴之一比,活活被襯成了只尾巴搖成菊花的哈巴狗。
“裴大家,我是野村閣下的首席翻譯,你可以叫我張先生。閣下遠道而來,聽說你的戲是北平一絕,特來一觀?!睆埞纷忧辶饲迳ぷ?,文縐縐地說。裴宴之瞧也沒瞧那日本軍官,徑直拒絕道:“抱歉,我不給日本人唱戲?!?/span>
張狗子瞬間大怒,他沒想到這人竟然半點面子都不看,直接拒絕了他。日本人卻盯著裴宴之瞧得目不轉睛,對張狗子咕嚕嚕說了幾句。張狗子聞言,立刻翻譯說:“閣下說,三天后是帝國一只小分隊凱旋的日子,要在梨園給他們慶祝,一定要聽你的拿手戲,要不然……”一面說著,他拽起裴宴之雪白水袖的一角,威脅道。誰都知道,裴宴之愛戲服如命,連自己穿上身的次數都不多??粗毡救素澙返难凵?,裴宴之抖了抖,抿唇不語。張狗子見狀又連忙說:“裴大家,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。你不就擔心給人日本人唱戲會被戳著脊梁骨罵嗎?但你也得瞧瞧周圍,那烤鴨的行首,早早兒送了個廚子進日本軍營;那制衣坊的行首包了皇軍軍服的制作……你就是個戲子,本就是供人賞玩的東西,脊背那么直可不成!大家都是中國人,我這是跟你說的掏心窩子的話!”他語重心長地說著,又怕日本人不耐煩,連連諂媚地哈腰,連連對裴宴之使眼色。阿光看得著急,頭上青筋暴起,剛要怒斥張狗子,裴宴之卻一理水袖,轉過身去,啞聲說:“這事兒,我應了,交給我吧,三天后讓他們所有人只管來看!”“師傅!”阿光眼睛都紅了。他年紀小,但他記得清清楚楚,他全家人都是死在日本人的屠刀下的,他躲在水缸里才逃過一劫,被裴宴之撿到,有幸成了他的徒弟。如今,又怎能為仇人開嗓?日本人如潮水般退去了,留下一地狼藉,桌椅長凳七零八落,四腳朝天。梨園里的伶人們皆愁云慘淡,卻無人敢提出什么異議。裴宴之神色淡淡,對阿光示意,然后自己扶起一把長凳,安然落座。其他伶人也紛紛坐下,等待裴宴之的話。阿光見狀,氣憤極了,眼前又浮現出父母死前飛濺的血水。卻無可奈何,一扭頭便含著淚去收拾梨園里的活計。
當夜,燈火如豆,燒了整夜。接下來的兩天,梨園里伶人們一直在排演,梨園大門緊緊關著。人們只知,伶人們飛紅舞翠,戲院里鑼鼓喧天,好不熱鬧。第三天。北平城門洞開,一隊滿身鮮血的日本兵坐著卡車進了城,顯然是剛從戰壕里爬出??粗鴿M城的紅日旗,他們獰笑不已。車停后,他們三五成群,大步走入梨園,享受功臣般的待遇。阿光和裴宴之一同站在梨園門口,直到最后一個日本兵也進了門。阿光瞧著卡車漸漸遠去,卷起滾滾塵煙,他仿佛嗅到了淡淡血腥氣,那是中國人的血??!幾個小時前,他們的同胞擔起中國人的責任,與侵略者血戰,不死不休;幾個小時后,他們伶人卻要穿著戲衣,奴顏婢膝,卑微地為敵人唱戲?!皯蜃訜o情,擔不得事?!睅讉€路人朝著梨園的方向指指點點,滿目鄙夷。阿光不禁看向師傅,卻發現裴宴之早已逃也似的進了戲院,黑漆漆的大鐵門“鏗”的一聲合上了,任阿光如何敲打,都無人回應。阿光好像懂了什么。戲院里。伶人們皆盛裝以待,裴宴之也穿上了祖傳的戲服。
今天,他是裴宴之。他身著淡白色梅花煙水裙,云鬢高挽,珠釵翠鈿,脂粉厚重。一汪清水剪秋眸,嫻靜似嬌花臨水,一顧一盼間,教人移不開眼去。他站在戲臺最中央。他開始唱了:“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,秦淮水榭花開早,誰知道容易冰消!眼看他起朱樓,眼看他宴賓客,眼看他樓塌了!這青苔碧瓦堆,俺曾睡風流覺,將五十年興亡看飽……”日本人只是看熱鬧,尋個地方喝酒玩樂,誰也聽不懂這折子戲的深意。
臨近正午,日頭高懸,萬里無云,連半點風也無。北平就是干燥,干得人嘴唇起皮。璀璨的陽光直直地照在裴宴之身上,他笑了。此刻,他的脊背挺直,他的肩膀將戲服擔得極好。
臺上,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;臺下豺狼遍地,酒肉穿腸?;?,亦不知所起,一發不可收拾。等到醉醺醺的日本人發現時,他們的出路早已被火封死,無處可逃。而臺上的伶人,還在唱。他們無路可退,亦沒想過逃。
祖師爺說:“嗓一開,必唱完?!迸嵫缰f:“既然穿了戲衣,就得擔起事兒。這事兒有誰不想擔的,現在就脫了戲衣?!?/span>
那晚,沒有一個伶人脫下戲衣,他們共同謀劃了這件大事兒。他們身姿如松,肩膀瘦弱卻堅定,在心里不約而同地說:“這事兒,交給我!”阿光趴在滾燙的大鐵門上,聽著戲院里的動靜,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。突然,戲院里唱腔小了?!芭榕椤薄芭榕椤?,一連串的槍聲驚得阿光一顫。他仔細聽去,夾雜在日本人惡毒的咒罵聲和倉皇的哭喊聲中的唱腔,仍在——他們還在唱。不知過了多久,戲院里安靜了,只?;鹧驵枥锱纠驳娜紵?。大火真紅啊,映得阿光雙目赤紅,他似乎看見了師傅身上雪白的戲服被染得火紅,他突然想到一個詞——赤伶?;鹜5哪翘?,人們合力撞開了了戲院的大鐵門,里面除了斷壁殘垣,再無一個活人。
自那以后,戲院里少了個叫阿光的學徒,山里游擊隊的隊伍里卻多了個叫裴晏的戰士。裴晏年紀很小,個子不高,十分瘦弱,班長原本不想收他。但每次扛槍,他的肩膀總是能扛起最重的槍,脊背卻依舊筆直。班長嘖嘖稱奇,問他以前是干啥的,他說:“赤伶?!薄盀樯秮韰④??”“找仇人賠東西?!薄百r啥?”后來啊,抗戰勝利了,曾經趾高氣昂的侵略者灰溜溜逃出了國門。再后來,新中國成立了,再次恢復繁華的北平城里,又出現了一個名伶——赤伶。人們只知道,他折子戲唱得極好,在當年的游擊隊里,他穿一身臃腫的灰藍棉衣就能給戰士們唱戲。后來渡江時,也是他唱戲給疲憊的戰士們解乏鼓勁。也是奇怪,他接過他們背上沉重的槍和行囊,自己肩背卻依舊筆直。戰友打趣他:“咱裴大家,擔得起!”
在北京寬敞的大戲臺上,裴晏一身素衣,時隔多年,他唱:“位卑未敢忘憂國,哪怕無人知我。臺下人走過,不見舊顏色。臺上人唱著,心碎離別歌……”恍惚間,他又看見了那群赤伶,他們在一片火海中舞啊,唱啊,水袖翻飛間,子彈進入血肉,脊背卻筆直,肩膀微顫,卻牢牢擔住了戲服?!芭岽蠹?,您要他們賠什么呢?”若干年后,一位記者如此問著彌留之際的裴晏?!拔遗彡?,想讓他們賠給我們一個海晏河清的盛世,才好讓師傅看看,我現在戲唱得好不好,背直不直,到底擔起來了沒有啊……”
(指導老師:徐加榮)
【點評】一曲名伶戲子的時代悲歌,一群有膽有識敢擔當的中國人!本文名為“赤伶”,實為英雄。故事雖然不甚曲折,倒也頗有幾分起伏。古往今來,戲子抗爭的“戲份”綿延不絕,似乎已成戲子故事模式。雖猶如此,此文能出自高中學子之手,亦算是難能可貴之作。唯一遺憾之處,是個別人物有刻板畫像之感,落入了影視劇之俗套,如對以前混得極差的張狗子,現在搖身一變,成了位大腹便便的翻譯官這一人物之塑形,就不無模式化之嫌疑。但綜合來看,考慮到作者實為高中生,此文仍不失為一篇佳作。本文獲決賽一等獎。(葉煒 教授作家)